:中秋明月映我心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她，世界将变成黑夜。——罗曼·罗兰
　　这个夏天有点热，白天一直是三十八、九度的高温，消除这种高温的最好办法就是时常下点淅沥小雨，但在我从小生活过的新疆却很少下雨；我曾经深爱的女友，就很喜欢雨，我至今还记得她最喜欢的台湾作家许达然的散文《雨》的开头：朦朦胧胧，雨一湿，语似乎也变诗了。梭罗有首诗说夏雨即将淅沥，他请写雨的荷马与莎士比亚暂歇歇，好让他全心享受雨景。
　　许达然文中的“享受雨景”恐怕和我及女友理解的不同，我和女友所谓的享受雨景是要到雨中去淋浴的。在这一点上，罗兰和我及女友是合辙的。她说：爱雨的人是不想躲开雨的，让那雨丝的清凉，洗去你心灵上的尘；让那雨丝的安闲，抹去你心灵上的俗。
　　我和女友最爱的是雨中散步，记得有一年中秋天空飘落起萧萧的雨，我和女友去雨中淋浴。女友突然在漫步中靠着我的肩说：“雨会淋湿心情，淋湿的心情犹如一只湿了翅的蝶，飞也飞不起来……”她走着走着突然幽幽地说:“……飞不起来的心才好，那样他才会老老实实地呆着尽心去爱。”她又靠着我的肩,喃喃地说。
　　下雨的街上几乎没有人，除了漫步的我和她。“你知道现在的‘爱’字里为什么简化掉‘心’吗？”她偎在我怀里继续呢喃道，“……那是因为很多人的心早就没有了，他们已不懂得爱了，怎么能善于爱呢，你的心还在吗？”“在！你摸，它这不正在胸中‘咚咚’跳呢。你若不信，不妨再听听……”我说着，乘机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后来我这女友幼师中专毕业后，进了四川省北川县的一个乡镇小学支教。2008年“5·12大地震”时，恰逢她在学校值午间班，为保护学生尽快撤离，她被压在震落的学校屋顶的楼板下，两天后虽然被抢救出来，但终因失血过多……亚洲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企业家和公益慈善家李嘉诚曾说：人生的财富不是单单用金钱来衡量的，能够在这个世上对其他需要你帮助的人有贡献，乃真财富；哲学家周国平也说：“一个人为了实现自我，必须先在非我的世界里漫游一番。”但是有许多人就迷失在这漫游途中了，就象歌手朴树所唱的《旅途》：这是个旅途，我们路过高山，路过湖泊，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我们路过幸福，路过痛苦，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爱情和事业，我深信其实质为一，不同的是：爱情通过某一异性的承认来确定自身的价值，事业通过社会的承认来确认自身的价值。我这女友为自己热爱的事业献身了，做了对其他需要你帮助的人有贡献的事，虽死犹生——她实现了自身的价值。正如佛所说：为利益众生，这是大慈悲心……
　　一个人月夜独行的感觉真好，似游荡在灰蒙蒙的梦境中，充满了神奇和虚幻，可以任思绪飞扬、灵魂放飞，天上的月亮被我看得凄惨迷离，我不相信玉兔和嫦娥的神话，只感到年复一年的轮回中，月亮经历了太多的阴晴圆缺，世间太多的风风雨雨，人生也历尽了道不尽的苦乐年华。今晚就是中秋之夜了，仍然高温热浪滚滚而来，我虽然没电扇和空调，好在我的工作时间是在晚间，所以我常常能够避开热浪，在黄昏时分才从家政服务公司为我租的地下室宿舍钻出来；这个中秋的傍晚，穿过马路时，我看见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叶正如众多的手掌一般，哗哗地相互拍打着，似乎正在欢送着一个季节的离去。我满目车流人海，但我依然感到孤独。
　　刮风了，路边的树叶在阴暗的黄昏下抖动不止，我才猛然感到脊背、胸部和裸露的胳膊都充满了冷风带来的凉意，我不禁也如树叶般打了一个寒颤。又是一年独自在外的中秋到来了。我自考入大学后来这座离家二千公里的城市已有十三个月了。在我高二时，父亲出车祸去世了，随后女友又牺牲了，现在母亲又卧病在床，父亲的逝去、女友的牺牲和母亲的病痛让我一下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就像瓷器经不起摔打却要万分珍爱，这是一种叫情的原料烧制成的，脆弱的元素，在变化中流向虚无的元素。留下无限空荡、阔大和忧伤。当时我面临的现实选择是：要么自己挣生活费、学费和母亲的医药费，要么休学。可我的一位拣破烂的朋友，应该是一位作家，他告诉我：上学多好啊，你应该继续上，多苦多难都别怕，困难只是暂时的，坚持就是胜利！况且还有我，我支持你。他给我讲了美国名作家杰克·伦敦和他笔下的马丁·伊登，虽自小出身贫寒，上不起学，但他从不放弃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坚持把好的字句抄在纸片上，有的插在镜子缝里，有的别在晒衣绳上，有的放在衣袋里，以便随时记诵。终于他成功了，他胜利地成为了一代名人，然而他所付出的也比其它人多好几倍，甚至几十倍。我的这位作家朋友他还常为我吟诵他自己写马丁·伊登的一首诗：大衣当掉了，/唯一的几个土豆也吃完。/钱，早已都给房东玛丽亚的孩子买了鞋，/超凡脱俗的罗丝和你也把关系了断。/马丁·伊登，/你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既没有物质果腹，也没了精神支柱。/似乎吮吸一缕新鲜空气都是那么困难，/我噙泪悲哭，/真害怕你度不过文学史上最寒冷的冬天。//杰克·伦敦，你住住手吧，/把马丁·伊登从你的笔下暂时放出来。/马丁·伊登，/来我这里过年吧，/我为你炖了土豆烧牛肉，/还有上好的马奶子酒，/咱们就在中国的新疆过个年。/你的朋友勃力森登不是不在了吗，/那么就让我来替代；/你也不用写游戏文章煮字疗饥了，/这里有的是真情实感，/见了那把寒冷也踏成舞步的新疆维族姑娘，/你一定能写出真正的诗篇！
　　正是来自于作家朋友精神上的巨大支持，逐渐鼓舞起了我的自信心，所以后来，我为了延续学业和生存不停奔波，以至于这一年多来，每天兼双份工，都更换了不下六个工作，上个月才找着这家家政服务公司钟点送水工的兼职。这家家政服务公司的好处是管住（我不住学生宿舍，省下的住宿费就是好大一笔钱，恰够我支付上学期间的生活费；另一大更让我惊喜的好处是出工的钟点完全可以由我在不耽搁学业和另一份送报纸工作的基础上自由掌握，基于上学和挣钱两不误的双种考虑我果决地选择了它——钟点送水工）。
　　我的这位拣破烂的作家朋友他是因为企业改制下岗的，我不懂诗歌，但我知道他的诗歌写得清纯、明澈，意境很美。他目光呆滞，头发蓬松而凌乱，密胡茬遍布下巴，瘦骨如柴，如鲁迅笔下的魏连殳。他是死于酒精中毒。他下岗许多年了，刚开始还有部门应承以后给安排工作，后来就没人管了。他也就一蹶不振，靠拣破烂换点钱维持生活。天天借酒消愁，诗越写越少，酒越喝越多，他的心非常善良，常对我说起诸多美好地救世济贫的理想，我认为是对的，却不可能去实现，因为他已经到了吃上顿没下顿的时侯，应该说，他的消沉比所有下岗人更彻底，他几乎是一个跟任何人都不会争什么的人，讨不上老婆，当然也就不会有子嗣。当他再高贵、华美的诗句在求生和金钱面前显得如此乏力和微弱时，又有谁再去理会他呢，他死在自己破败不堪的土坯房中，在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土坯房已是鲜见，死在那张破板床上，同样肮脏破败的被褥，盖着他已是肮脏的躯体，我是去看他时才发觉他已辞世的，最后是我为他合上的双眼。我想，他保留在印刷厂的文稿，等我日后有钱了，一定会为他出版，帮他实现文学梦，那时，再好好为他上一次香吧。
　　我这个家政服务公司的钟点送水工，每天除了送桶装水，顺带着收废品也成了责无旁贷的份内活。否则，一个月2600元的工资就别想拿上。我每天接的正是正常人都不愿干的夜班活，天色黑暗下来也不防障我看清周围的人和事，因为有路灯。今夜天刚一擦黑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要更换桶装水，更换桶装水的这个地方是政府机关的家属院，一般来说，这里的路灯都是天刚一擦黑就亮的，而且是一亮一晚上，况且今晚还有中秋月，所以，刚升起的中秋月和着这么多亮堂堂的灯就不会影响我看东西。我在送完水离开这个家属院时，在即将经过一个蓝色的公用塑料垃圾桶时，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提着一袋东西朝垃圾桶走来，她跟我相遇时，我瞄见她提的分明是一袋点心，那一定是吃不完剩下的，或者已经变味，正被她提蹓着准备扔进垃圾桶，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她不经意间就把那袋点心丢进了垃圾桶，我看着那袋点心从她的手中飞出，在空中优美的划了一道弧线，然后绝望地投向了那个正张着大口的硕大垃圾桶。“卟”的一声闷响，这袋点心就成了这个垃圾桶的中秋晚餐。那个女人扔完了点心，连看都没看那个垃圾桶一眼，就扭着丰满的蛮腰，颠着肥大的屁股走了，当然，她也没有看旁边的我一眼。
　　没有吃晚饭的饥饿感觉促使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那只垃圾桶。这一年的奔波，已使我早就丢弃了文化人的脸面，想跟那只垃圾桶争抢食物的欲望，使我不想让这袋点心明天天不亮就落入垃圾清运车的口中。就是这种争抢食物的欲望，把我生生地吸向了垃圾桶，那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从这条家属院的水泥路面走过，我感到不断有异样的眼光和着路灯的光亮向我一块照射过来。不过，这对我已无关紧要了。我站定在这只垃圾桶跟前，看着那袋点心正静静的躺在里面，更让人惊喜的是旁边还有两袋包装完好的奶粉和一台八成新的坏电扇，我清楚，这样的坏电扇稍加修理就可使用，在我这正排上用场。它们一幅安祥从容的样子，就像我死去时的躺在殡仪馆的父亲。我把这袋点心、八成新的坏电扇和两袋奶粉小心翼翼从垃圾桶里拿出，然后轻轻地放进送水的三轮车里，快速骑上车贼一样蹓出了那个家属院。
　　那袋点心吸引我的是里面两块已经变硬的月饼，也就是说，起码在二十天前，这个女人就开始吃上月饼了，而那时，离中秋还远着呢。是这两块月饼让我记起今夜是中秋节。今夜，就让我用这两块月饼一个人过中秋吧。现在月饼很贵，尤其是今晚，平均一块都卖4、5元钱，最贵的一块要卖到100元。而那两袋奶粉，离过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想扔它的人一定是被三鹿奶粉中毒事件给吓着了），完全够我当早餐冲饮两个月。这台八成新的坏电扇，我回去后拆开它，发现了纸条包裹的一沓邮票，被人迭成一迭，塞在了电扇后盖里。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全国山河一片红、黑题词、“全面胜利”、“黄军邮”、“紫军邮”、“蓝军邮”、猴票等珍稀邮票，纸条上写着这样一段话：“好心人，电扇是我死前故意弄坏的。当年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下了当地产的这台电扇。前两年买了新房装修时，家里安装了一拖三的中央空调，我死前，叮嘱儿女们电扇不要扔，他们扔了，证明他们不尽孝道，所以没福。古人曰：‘孝道，立身之首、百善之源。’可是，今天有些人对孝敬父母、长辈者，对忠诚人民、社会、国家者，不是尊重、学习、发扬、继承、发展，而是看不惯、看不起、看不见，甚而挖苦者有之，讽刺者有之，排斥者有之、贬低者也有之；捡到这台电扇证明你有福了，如果你是位学生，我积攒的这些珍稀邮票，足够你留学完欧美所有高等学府和走遍世界的一切花销；如果你家有卧病在床的父母亲，恰你又是位孝子，那更好，这笔钱财正当其用……”
　　以前，我买不起，或者说舍不得买，而现在这一切，我想，应该是冥冥上天和佛祖的天赐吧。我独自坐在家政服务公司的地下室宿舍中，我用旧报纸迭了一个托盘，然后把两块月饼切成了四份，分置在托盘四面，两块是给上天佛祖和我死去的爷爷和父亲的，还有两块是给我那远在一千公里之外、卧病在床的母亲和我自己的，愿上天佛祖和祖父辈们保佑和祈福我。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同一轮月亮，却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让天下所有人都看到那熟悉的月光。奋斗了很久，最终明白，世界原本没有色彩。世界的丰富多彩要靠人们用真诚去描绘，用爱心去填补，用友爱去诠释，用终生去体味。因而，生活才有了色彩，生命才鲜活起来。也许，人生就是一次无法预测的探险，更是一次无法停止的奋斗与追求。虽然我成功的笑容后面还是一脸深深的疲惫，但是惟一让我庆幸的是我还有旺盛的战斗力，没有忘记奋斗。我深深地知道漫长的人生路，还等待我去勇往直前，在频繁失败的伤痛中去采摘微妙的收获。我独自点燃了三柱香，一柱上给我那上天佛祖和死去的父亲，告诉他我会好好照顾母亲的；一柱上给那死去的赠我装有珍稀邮票电扇的朋友；一柱上给我那死去的作家朋友：我一定帮你出版你的诗文集。感谢月光，她使我的心灵列车在繁忙中得以片刻靠站，透过窗子看那空寂如我心的夜空，月光把我的影子斜斜的洒在了一边，陪伴着我。虽然无酒，明月却好象有了几分醉意，轻轻的放下心情，任自己的思绪往来于心与明月之间，驰骋在无边际的星空中。突然发现，心和月的距离原来可以如此的近。月色中温暖的灯光、夜虫的独舞、墨色的身影以及渐行渐远的人生旅途都安静的、惬意的在天上任意发挥它的光芒，映照着我的一颗安静的心，清醒的我独站窗前，欣赏着别人永远都欣赏不了的一种景，体味着别人永远都体味不到的一种情。此刻，只有我平静的心与祥和的月独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寂静。我透过家政服务公司地下室宿舍的窗口凝望中秋之月，记起了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中的诗句：“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以及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念及此，泪水早已落满衣襟，而此时月亮正圆，它也正在朗朗地凝视着我。